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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笛安:景恒街(长篇小说)

笛安 人民文学 2019-08-04
景恒街(长篇节选)

笛 安

人民文学 2018年11期


题记:没错,这次想写一个发生在北京的故事。它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深爱它。


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


1

朱灵境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每一次坐在候机大厅里无聊地阅读手中的登机牌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想,自己这趟飞行有没有忘带什么东西——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忘记一两样东西的,比如一本原本打算在途中看的书,比如托运行李中忘了塞一瓶隐形眼镜的护理液……只要有一样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被忘了,朱灵境就会松一口气,因为她相信,有了这点儿瑕疵,这趟旅行中,以及抵达目的地之后,便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这当然是迷信。

朱灵境一直记得,那个大年初二的北京。她是被当时的公司紧急召回的,母亲一面埋怨她的老板虐待员工,一面帮她轻松地打点好了行李。当然母亲的语气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满足的——她觉得这显得她的女儿对于公司很重要。从首都机场出来,灵境直接拖着箱子去了会议室。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东二环原来可以不堵车。出租车司机神情淡漠,带着她长驱直入,好像在运筹帷幄着阴谋。没有了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环路两旁的楼群看起来都像是在静静地等着进摄影棚拍照。她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儿,这城市空旷了之后,悬崖林立,缝隙幽深处自然生出一股冷风,毫不犹豫就冰透了她的脸。

真是爱极了北方的冬天。

二十分钟前,车速就已超过八十。她想提醒司机前面有摄像头,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然而有一辆“现代”呼啸着超车并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正前方,两三个十几岁的孩子奔跑着横穿马路,把建国门外大街当成了放学后的操场。这城市的血管骤然畅通,她自己成了新鲜的血液,轻盈地,就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没有人的北京酷似梦境。


梦境当然只是个修辞手法而已。紧急会议的目的,就是向公司所有的中层员工宣布他们的公司正式破产。而灵境所在的公关部,最后一项工作,便是在春节的这几天里,准备好应付假期结束之后必然蜂拥而至的媒体。当然还有一些更棘手的事情,比如通知所有正在过年的同事。办公室里兵荒马乱,不过每个人都在神色平常地商榷细节,没有人谈论这个噩耗本身——所以她也必须做出一副“早就知道了”的神情。事实上,即使最近半年来用户数据已经很难看,她也没想到真的这么糟。就在圣诞节前,他们公司还入选过某个知名财经杂志的什么“潜力企业”排行榜——也就是说,她以为这种表面的光鲜还能撑一段日子,说不定,就真的撑过去了呢。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在某些时候确实迟钝。比如,大学的某个假期,她跟初中同学吃饭,她们笑着说起当年灵境被另外一些女生暗地里冷暴力排挤的倒霉处境,她也跟着笑——但她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后来去英国待了两年,好像就……更迟钝了。

她就像在所有普通的工作日那样,从茶水间的窗子那里,眺望着黄昏。理论上夕阳不知道春节假期的存在,但是夕阳也许知道这座城空了大半。他们的写字楼离北京国际饭店不远,有些年头了,在这个城市一栋十五年的写字楼看起来就像是文物——茶水间的窗户朝向一条僻静的小街,影影绰绰,看得见居民区的蛛丝马迹。不过所有小小的店面都已关门:7-11、烟店、五金行(灵境一直奇怪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复印店、杭州小笼包……每间店铺都落着一把大锁,看上去,自己像是被日常的琐碎生活毫无理由地拒绝了。过一个年,这个街区就寂静入骨。夕阳终于自由了,想怎么红,就怎么红。

手机上有一个漏接的来电,是母亲的。她回了一条短信:落地了,已经在开会。她暂时不想告诉母亲她已经没有工作了,主要是怕麻烦。然后她突然想到:虽然这一路匆忙,可是因为母亲一贯的事无巨细——她还真没有忘记任何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没注意到左手上的咖啡杯在倾斜——等注意到了,她也只剩下盯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指发呆。洗手间就在隔壁,薄薄的一堵墙清晰地传出来一个女同事的抽泣声。她绝对不能在此时进去撞上这个场面,但是,这么说,跟她一样并无准备的人还是有的。这反而让她轻松了一点儿,坦然地承认,这是倒霉的一天。大家之前都在说,钱还是有的,即使眼下的钱用完了,意气风发的老板总能找到愿意接着扔钱进来的VC。至少灵境在春节放假之前,未曾从老板脸上看到什么疲态——然而他今天还未露面,群发给全公司同事的道歉邮件还完好地待在邮箱里——她不想点开来看。

然后她一抬眼,看见了“钢铁侠”,或者说,是钢铁侠困惑地看着她对自己的手指吹气。

“Tony,你好……”其实她差一点儿就要说“新年快乐”,又觉得场合不对。钢铁侠不喜欢任何人叫他“刘总”,或者“刘先生”,他要求每个人都对他直呼其名——所谓直呼其名,指的当然是英文名,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傻到真的去叫他“刘鹏”。

“灵境,好久没见。”没几个人见过钢铁侠穿西装打领带什么样,他向来是毛线衫和牛仔裤的装扮,只是——也都看得出来这种随意是演出来的。

钢铁侠长得当然不像小罗伯特·唐尼,也不可能像艾龙·马斯克,他还戴着一副看起来款式很老的黑框眼镜;也绝对没有Tony Stark 那样夸张得富可敌国——但是在灵境和她的大多数同事的人生里,刘鹏就是跟他们说过话的最有钱的人。刘鹏今天应该是代表他们的大股东MJ资本来善后的,精确地讲,灵境的老板最初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MJ就是他们的投资方,而钢铁侠是MJ资本的第二号合伙人。MJ资本投资的项目多的是,也许在钢铁侠眼里,不过是又遗憾地看到了一只不慎死掉的小白鼠。

“这个事情,还是有点儿突然,对吧?”钢铁侠笑笑,走过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灵境不安地看着他,因为最后一包砂糖刚刚被她用掉了。钢铁侠好像完全没想到砂糖这件事,从容地直接喝了一口。真厉害,也不怕烫。

“是有一点儿。我知道公司这半年不是很好,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隔壁洗手间里,终于有不怕尴尬的人进去了。那个哭泣的女孩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听声音,新进去的有两个人,只好一起安慰她。

“好不容易拿到的期权不算数了,她觉得失望也是合理的……”钢铁侠往墙壁上扫了一眼,也许只是在找话说,毕竟两个人站在这里听着别人哭,有点儿尴尬。

灵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微笑,她只是说:“也许是我们掌柜的……把事情想得太好了,他总喜欢说我们一定有IPO的那天,到时候大家都有份……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可能,有的人特别相信他。”

钢铁侠眼神冷冷地一闪,好像很看不上对面那堵墙:“那是她自己蠢。不只蠢,还贪心。”

灵境将视线对准了钢铁侠的脸,有种被冒犯的感觉。这些大佬们是不是都有这个癖好——若无其事地欣赏他们的手指一动,就颠覆了别人的命运。横竖都失业了,还能糟到哪里去,于是她认真地望着钢铁侠说:“一个人特别相信自己的老板,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更何况,她以为自己面前有一个能脱胎换骨的机会,会更愿意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这样的机会。”居然有一种在课堂上顶撞老师的感觉,她暗暗地笑了笑,又觉得自己幼稚。“再见,Tony。”她端起那杯只喝了一口却仅剩一半的咖啡,再不走,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了。

“我刚刚看了一下你的简历,你能在伦敦政经学院拿到奖学金,不简单。”钢铁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脸居然红了:“不是的,没那回事,其实是这样的——我入学那年,那个奖学金是头一年设立,他们当时宣传做得不好,根本没人知道——三个名额,只有五个人申请,所以……”

“你在国内的本科读的是——好像是数学?我记不太清楚了。”钢铁侠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其实他记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记得那张表格里她的GPA、她毕业的年份,以及指导她硕士论文的导师那个冗长的也许来自荷兰或德国的姓氏。只不过他早已养成习惯,在他人面前适当掩饰自己过目不忘的记性。

“不是,是统计。跟数学差多了。”她不由自主地把简易咖啡杯放回身边窗台上。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面试,但她拿不准是否应该让钢铁侠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了。

“差在哪里?”

“统计本质上研究的还是人,针对的也是人——数学不一样,数学跟人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她沮丧地感到自己又说了句蠢话,于是惨兮兮地补充,“我那个时候跟着老师参与过一个国家统计局的研究项目,我可以发你看看,不过你应该没有时间吧。”显然已经忘了刚刚还觉得这个男人是个自大的蠢货。

钢铁侠已经拿出了他的手机。

“我把HR的名片发给你,我会跟她打个招呼,春节之后你带着简历去跟她见个面,只要你不把她得罪得太惨,就可以入职。”他不抬头,依旧划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你的意思是说……”她提醒自己,不要看起来太兴奋。

“如果你愿意从分析师做起,认真学习……”钢铁侠的语气已经没有起初时那种微妙的客气,“欢迎你加入MJ资本。”

灵境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脊背:“那个……”她一脸的如释重负,甚至放松地咬了一下她的大拇指,“你能不能——稍等几分钟再发名片给我,对不起,我手机还没有装微信,我马上下载。”

十分钟以后,灵境终于发出去她的第一条微信消息,发给她的第一个“好友”钢铁侠。他们的对话框里干干净净,她将“谢谢”二字打上去的时候,有点儿像是童年时在无人经过的雪地上留下第一对脚印。

然后她径直走进洗手间,水流冲刷着她的手指,她非常敷衍地做着洗手的动作。她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泛着微醺时候的淡红。刚刚那几个人都还在。她已经在想该如何对母亲解释她的新职业究竟是做什么的。那个哭泣的姑娘红着眼睛走到她身边,打开另一个水龙头。

“灵境,”女孩自嘲地笑着,“我们几个刚刚说,今晚一起吃饭庆祝一下这么衰的一天,你要不要一起?”

“好。”她嫣然一笑。未来已经开始了,她不打算让眼前这几个姑娘知道。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此刻的她不知道的。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钢铁侠站在灵境的老板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的脸色自然都好看不到哪里去。灵境的老板徐承天站在窗前,背对着室内。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倒是钢铁侠,阅读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是一封公司创始人及CEO发给全体员工的致歉邮件。“你写得真挺不错的。”钢铁侠笑笑,“我还记得,高二的时候,你代表你们班写给学校的那封抗议书——两千多字,波澜壮阔的,好多人都从头到尾抄了一遍……其实,不过是抗议学校的宿舍里不让用电热壶。”

徐承天转过了身。短短几天里,像钢铁侠这样旧相识能看出来,他像是苍老了好几年。

“原则上我还有三天的时间。”他看着钢铁侠,“我明天一早去一趟关岛,后天就回来,等我回来,你才能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救了……你到时候再来看笑话也不晚。”

钢铁侠摇摇头,“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会怎么样。那两个老家伙会热情友好地请你到游艇上吃饭,上甜品的时候告诉你很高兴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人,可是你的企业真的有问题,他们不能注资——你能不能相信我……”

“我只需要三百万而已!”徐承天烦躁地一挥手,像在赶苍蝇,“这样就能再给员工发两个月的工资,就能争取到多一点儿融资的时间!Tony,为什么不能帮帮我……”

“最大的问题真的只是时间吗?你三个月前不是没有时间,半年前你也有……我以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你居然一句也听不懂。”钢铁侠转身往门边走,他好像隐约间觉得,不会有那么容易。

“我指的不是MJ,”徐承天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了过来,“我知道MJ已经放弃我了。我是问你,Tony,三百万,我知道这对你不算什么……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就这么垮了的,我能翻身,我能在一年之内还给你。”

“你现在的样子,跟烂赌鬼没有区别。”钢铁侠心里越是凄凉的时候,就越嘴硬。

徐承天一个箭步跨到钢铁侠面前,把将要敞开一条缝的门重新关回去。听到门锁钝钝的一声响,钢铁侠难以置信地以为自己要被杀了。徐承天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这才是他锁门的原因。

“帮帮我,我没有别的路了,我不想破产——这家公司是我全部的梦想。刘鹏,看在那个时候,你爸爸妈妈要离婚,你常常跑到我家吃我妈做的炸酱面的分儿上……”他的眼睛看着他自己的膝盖和钢铁侠的鞋子之间那一小块地毯。

钢铁侠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会被徐承天的膝盖烫到。好吧,总算是不会被杀——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是在折辱自身,却总是让他这个旁观者产生被冒犯了的怒气。抬头看看,夕阳像是要打碎玻璃窗,他只好笑笑:“你去年在香港给你儿子买的那笔保险值多少钱?地库里现在停着的那辆车又值多少钱?可你宁愿给我下跪,也舍不得破釜沉舟——起来吧徐承天,你儿子长大以后,你该怎么跟他描述你年轻的时候啊……”

徐承天终于扬起脸,单手在地面上撑了一把,起身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准钢铁侠的脸给了一拳。

眼前一黑,耳朵边全是轰炸一般的怒吼:“我操你妈的刘鹏!你这种人有什么脸面提别人的孩子,我儿子会知道他爸爸宁愿给你这种王八蛋跪下也不能动他的学费,你想没想过你老婆为什么看到你就像看到堆垃圾……”

几秒钟后,钢铁侠走进了洗手间。水龙头不小心拧得过大了,他又调小了一点点,他对着镜子认真清洗着渗血的嘴角,还好,暂时没有太明显地肿起来。洗面台上他的手机屏幕溅上了一两滴水,邮件提示音响起来了,那个小小的信封图标被水珠拉扯成奇怪的形状。他没有打开看,他知道,徐承天终于发出了那封所有人都会收到的,宣告游戏结束的邮件。

那个刚刚跪在他脚边的人这样对他的员工们告别:“是我的错,是我太过于理想主义,忘记了资本没有耐心听听我们的梦想。山高水长,愿我们后会有期。”然后,钢铁侠听见了隔壁女洗手间里轻轻的哭泣声。真是完美,他暗暗地苦笑。徐承天已经完整地贡献了悲情英雄的谢幕方式——在他三岁的儿子拥有大学学费的教育保险之后,就连“坏人”的角色都是现成的,谁让刘鹏不会写作呢。

他走到了走廊上,走到了僻静处的茶水间。一片狼藉之中,他看到朱灵境专心致志地对自己烫红的手指吹气,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后来,即使是已经朝夕相处,非常熟悉,钢铁侠也没有告诉过灵境,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记住她的。也许,钢铁侠觉得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在那间公司宣布破产的前八个月,他们还在开派对,是徐承天的生日。钢铁侠是座上宾,参加派对的十几个员工里当然有灵境。那一天,钢铁侠心情不错,是有意想多喝一点,微醺之际忘记了珍藏武器,挨个准确地叫出来这十几个人的名字、职位、毕业的学校——随后,每个人都像是要报知遇之恩那样站起来跟他碰杯。酒精让他们相信高山流水,相信他们彼此亲如一家,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刘鹏”,把成千上万人踩在脚底下。

灵境就是在那个时候站起来,跟每个人道歉说要先走一步。有人起哄让她把要会的男人带来跟大家聚聚,她诚实地回答她只不过必须回去遛一条朋友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狗。

钢铁侠曾经以为,她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他很快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是“钢铁侠”这个绰号惯坏了他,在他还只是“刘鹏”的岁月里,他当然不是这么想事情的。恰恰是她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反倒让他凭空生出了尊重。

转眼间,灵境加入MJ资本已经两年,他确信,起初并没有看错这个姑娘——是个聪明孩子,不能说拥有多了不起的敏锐和直觉,但是愿意观察,也肯学习,还不多话,这就已经是种难得的优点。而且,她一如既往地,一直对他保持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也不是完全的视而不见吧,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遇到的话,她还知道远远地绕着走。

没错,两年了,两年零三个月。灵境常常在清晨突如其来地惊醒。发一会儿呆,再四下寻找着手机,把闹钟关上。她的睡眠通常自带某种定时机制,设定闹钟不过是以防万一。接着她要对着自己的衣橱再发一会儿呆——她也曾热血沸腾地买过两双十厘米的高跟鞋,结果第一次穿着走进MJ资本的会议室,就觉得有点儿尴尬,尤其是当每个人都显得对她的尴尬若无其事的时候。

虽然现在不怎么用得到,但那两双高跟鞋,依然跟着她搬了两次家。不上班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穿的机会——因为她始终没能学会如何用那根细细的鞋跟稳住自己放在油门上的右脚。事实上,不管做什么打扮,每个周一例会的早晨,她堵在东三环慢慢挪动着,永远感觉自己像个蓬头垢面的贫贱主妇,因为内心里的小算盘一刻不停——运气不好的话,这个路口的红灯和下个路口的红灯会轮番出现,这样她抵达的时候也许就要晚五六分钟,晚了这五六分钟,就没那么好找车位了,说不定又要在地下停车场从P2绝望地转到P3,也许又多出去五六分钟的损耗。天哪,她居然忘了公司停车场入口这两天在施工,也就是说,为了开进地库她必须排一条实在难以估算时间的队伍……她沮丧地叹口气,她希望等一下迟到超过十五分钟的同事能多一点儿,不,最好有个总监甚至合伙人也能被堵在众生平等的国贸桥。

不过,在二十五楼上,世界总是静谧而没有焦躁的。只要不是什么重要场合,MJ的大老板——孟舵主总是一件简单的格子羊毛衫,笑逐颜开地坐在那里环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环视的动作也极为缓慢,如果没能捕捉到他的挪动,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尊无人会忽视的泥塑。他能把羊毛衫从十月穿到第二年的四月,据他说人过了五十岁都会怕冷——但是,还是据说,他十年前就说人过了五十岁会怕冷的话了。孟舵主的年纪是一个谜,只有常常帮他订机票的行政才见过他的身份证。钢铁侠其实知道,孟舵主不过才五十二,谁也说不清他第一次宣布自己年过半百的时候别人为什么就信了,也许钢铁侠说的是真的:“体重过了一百二十公斤,谁还会关心你几岁。”但即使听见这样的话,孟舵主也不会生气,甚至会跟着众人一起大笑。

至于钢铁侠和孟舵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有不同的说法。MJ的员工们听惯了这二人的互相唱和以及拆台,像说相声一样,以至于常常错觉他们二位是在漫长岁月中伴随着大家成长的老艺术家。当然,在挨骂的时候——这种有默契和起伏的唱和造成的效果也是双倍的。灵境忘记了,这个周一有点儿不同。因为孟舵主不在北京——所以原本该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可是二十五楼上,大家还都在捧着各自的手机,盯着一个共同的新闻。

这里原本是个小的会议室,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烟民们的聚点,尤其是在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今天是“蔓越莓科技”在香港上市的日子。所以,孟舵主总算是穿上了一身西装,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港交所,以及所有人的朋友圈里。社交媒体刷出来的每一张照片中,孟舵主都能被人第一眼看见——因为他占据了两个人的空间,把与他合影的其他人都衬得非常娇弱或渺小。钢铁侠对着自己的手机笑笑:“舵主这套西装看起来真眼熟。”有人附和道:“没错,我也觉得一定是见过,还有领带。”钢铁侠想了想:“我只见过两回他穿西装——一次是我结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自己上回结婚。”大家的轻笑声连成一片。虽然每个人都挂着节制的笑容,但是大家都清楚,这是一件重要的好事情。四年前MJ刚刚成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还在金融危机的余波里惊魂未定。然后他们就遇到了“蔓越莓”的创始人——往下的故事就跟财经记者们写的差不多了,新成立的MJ成为了蔓越莓的“天使”,孟舵主和“蔓越莓”CEO的那张合影,转发率非常高,处处可见。孟舵主的长相跟天使还是距离远了点儿,可是他看起来太符合中国人想象中的那种“贵人”了。很多人心里明白,“蔓越莓”也成全了MJ。四年下来,多亏有了“蔓越莓”这张名片,之前很多失败的项目和经历,都可以谈笑间轻松带过——当然,钢铁侠似乎不这么想,老板们都觉得别人能有今天全靠自己当年慧眼独具。

“吸烟室”里的嘈杂中,钢铁侠狂躁地拍打咖啡机的声音也是格外清晰。“又坏了,这些行政怎么都那么蠢……”一个女人静静走过来,不由分说从钢铁侠鼻子底下把咖啡机挪开,然后冷静地抽出一格——里面已经盛满了用过的胶囊,轻轻甩手,倒空,再将这一格装回去的时候咖啡机就开始了正常的运转。然后她含笑看着钢铁侠:“不然你以为那些用完的胶囊都到哪儿去了?”——她是MJ的第三号合伙人夏雪莉(没有第四号了),以及,负责管理公司所有的日常琐事。钢铁侠一时有点儿没面子,强撑着说了句:“我早就说过可以换成那种泵压式的。”雪莉做出一副怜悯的表情:“那种的操作起来太复杂了,你学不会的。”

接着雪莉转身冲着所有的烟民宣布一句,二十五分钟前就该开会了。

而此时的灵境,还在停车场里心灰意冷地等电梯。


隔壁的大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自然有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的——不过穿得越正式的,资历往往越浅。所以灵境第一天穿着套装和十厘米高跟鞋走进会议室时,不用任何人告诉她,就能感到某种微妙的尴尬。

MJ并不是一家等级森严的公司——或者说,看起来不是。孟舵主总是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军队,不用那么强调上下级。”所以他煞费苦心地安排出来会议室里的座次。U形会议桌,遥遥相望的两端,分别是他和钢铁侠的座位,而正好可以将会议桌的长度一分为二的那个位置,则是夏雪莉的。当他们三人真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这个座次安排也导致他们的争吵极具观赏性。这三人的位置之外,其余的空缺部位塞进来各部门的负责人,以及投资经理们。灵境这样的最底层的“分析师”(常常被孟舵主称为“孩子们”)被默认为不大方便分享会议桌的桌面,所以他们的椅子绕会议桌一圈,围坐在后面。当然也有一个位子是例外——钢铁侠的右手边是大屏幕,而左手边的那个位置,属于最倒霉的那个人。

每个周一例会,除却各个部门拿出来讨论的事务性话题,诸位投资经理要做的事大体上是两件,一件是展示MJ资本投资过的企业目前的状况,PPT上的数据、图表、KPI、分析……自然都是灵境他们整理的;另一件事,汇报他们正在跟进观察的、MJ资本有可能会投资的项目,并且给出他们评估的意见。在这样的汇报里,钢铁侠通常负责打断,质疑,提出尖锐问题,冷嘲热讽,人身攻击。而孟舵主则永远是那一脸见惯了的笑容,眼神近似悲悯,好像坐满这整个会议室的不是他的员工,而是一家孤儿院。最终是否投资一个项目,或者一个团队,做决定的方式就是孟舵主、钢铁侠以及雪莉三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简单明了——一般来说,凡是孟舵主与钢铁侠达成一致的事情,雪莉不会反对;而当孟舵主反对钢铁侠的时候,雪莉会非常自然地站在孟舵主这边——其实大家也很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雪莉会和钢铁侠一起反对孟舵主,但是,自从MJ成立以来,还没发生过。

有位总监环视了一下四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钢铁侠即刻简短地说:“人都还没来,怎么开始?”满屋子的眼睛都静静地转向钢铁侠左手边那个无声的空位。那位总监笑了:“在Tony眼里,除了小雅,谁都算不上是人。”雪莉倒是在此时开口道:“别这么说,今天是蔓越莓的大日子,缺了小雅,我们等一下鼓掌鼓给谁听。”四年前,MJ总共有三位老板、三个员工。冯小雅就是其中之一。起初他们险些就放弃了“蔓越莓”,是小雅力排众议,跟三位老板吵得奋不顾身……就连“蔓越莓”这个名字,都是小雅取的。“蔓越莓”的几位创始人全是工科出身的技术宅男,打死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出如此少女的名字。

灵境站在银灰色的电梯里,一副大势已去的表情。电梯在G层停下来了,门缓缓挪开,灵境最先看到的却是小雅硕大滚圆的肚子。小雅托着腰走进来,拍拍胸口:“有你跟我一起迟到,我就放心了。”小雅的声音很特别,语调明亮,却掺杂着一点儿若有若无的沙哑,类似老唱机播放唱片时候的杂音。灵境本能地往角落后退了一步,现在的小雅总让人产生身边空间无比局促的感觉。灵境并不知道通常的孕妇应该是什么样的,不过她依然赞叹——小雅的腰还是一如既往的纤细,就好像她不过是在那件深灰色的连身裙下面藏了一个篮球。虽然脸色略微青白,可她看起来依然像是从孕妇装广告图片里走出来的。所以灵境觉得——古人说的倾国倾城,真正的意思可能也是指某种压迫感。

灵境像是突然警醒地说:“你的包我帮你拿吧。”她跟这位顶头上司相处的时候,总还是有点儿说不出的生涩。“谢谢。”小雅倒是大方地把包递给了灵境,将解放出来的那只手也托在腰上,顺便,冲灵境慵懒地一笑。这便是灵境最佩服小雅的地方:她看起来永远不赶时间,永远不需要装作自己很忙,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别人是否需要她——在“蔓越莓”的这个大日子里迟到一会儿,一定会有好事的人说,她是故意要用这种方式提醒各位她的重要。可是,她只是一脸歉意地对灵境笑着:“我出门的时候换了好几次鞋,才一个晚上,脚突然肿起来,好多以前的鞋都穿不进去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女主角,这是那些处心积虑想要吸引别人注意的人永远不可能理解的。

“我昨晚把‘炫影’的预期用户增长分析,还有融资之后的财务计划发给你了,他们的PDF写得太啰唆,我做了一个精简版给你……”灵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为了找话说。只是小雅好像没有在听。她像是屏住呼吸那样走神了片刻,然后眼睛微微一亮:“哦,好的。”

会议室里,雪莉又拨打了一次小雅的电话,等待接听的时候,却听到身边有人惊讶道:“开盘才一个多小时,“蔓越莓”涨了这么多。”

周遭的欢呼声是被灵境打断的。灵境怀里抱着小雅的和自己的包,像是逃难一样用肩膀撞开了会议室的门,顾不上理会突兀的死寂了,她费力地说:“小雅她在电梯那里——她应该是要生了。”

随之而来的一片混乱中,雪莉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笑,像是自言自语道:“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

2

灵境喜欢独自在停车场里坐一会儿,比方说加班回家的深夜,还比方说像今天这样,疯狂的一天结束之后的——也许已经凌晨。总之,当她可以确定,她有一个奢侈的长夜在眼前,不需要她跟任何人打交道的时候。她抬起僵硬的胳膊转了一下车钥匙,这个小动作都做得十分勉强。四五月间的天气用不着冷气也用不着暖风,车子一旦熄火,广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的银色大众CC停止了呼吸。而她,也跟着“小白龙”(她给自己的车起了这样的名字)一起,堕入停车场的幽暗之中。有一点点光洒在她面前的通道上,对面那排车位上停着的车沉默不语。如果正对面的那台MINI COOPER突然之间自行点亮车灯,并且跟她的小白龙打声招呼:你今天这么晚……她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她相信所有这些车都在等着她离开,不过好在,每一次,它们都极为耐心,相安无事地等着她在车里发呆,然后目送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灯光把水泥地映照成深深的湖底,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光线。

在城市,恐怕停车场是唯一一个类似大自然的地方,有自成一体的逻辑,并且虽然不轻易表达,可是从深处散发着拒绝人类的气息。

她把车窗按下来,又很快关上了——还是躲在完全密闭的空间比较安心。驾驶座已经调成一个可以半躺的角度,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提醒自己别就这样睡过去了。白天在医院里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尽力仰着头,靠在病房外面的墙上,小雅一开始还在极力忍着痛,到后来呻吟声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墙壁。灵境不敢走进去看她——与灵境一起,送她来医院的几个同事也一样,大家整齐地坐在病房外面,他们谁也没想到原来新生命的到来其实是件尴尬的事情。

更尴尬的是,他们始终联系不上小雅的丈夫。

病房门开了,小雅终于要被推进产房,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当然,只要可以不上班,送产妇入院也充满乐趣。但是现在,下班时间要到了,所有的乐趣自然跟着魔力消除,而小雅的双亲此刻还在来北京的航班上。大家互相对望了一眼,目光都落在灵境身上——她是四个人里唯一的女孩。她深呼吸了一下:“我跟她进去,你们回去吧,别忘了最好还是有个人去机场接一下她爸妈……还有……”众人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她老公的电话我们一定隔十分钟打一次。”

灯光。产房里的天花板是一种奇怪的绿色。大门砰地关上了,好像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她被护士要求着穿戴上样式奇怪的防护服和帽子——关于那几个小时的记忆一直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现。唯一连缀成线的地方,是小雅捏紧了她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去,她不大敢看她的眼睛,在这种时候四目相对,简直类似于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小雅惨烈地叫了出来,撕心裂肺,产科大夫问了灵境一句:“你晕血吗?”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

外面真实的世界上,夜晚早就来临。

是个健康的男孩,母子平安。助产士剪断脐带的瞬间,灵境还是闭上了眼睛。所以护士说的那句“十一点十九分”在耳边格外清晰。有个沉默的、穿着白衣的男人,默默把宝宝放在一只透明的手提盒子里拎走了——小宝贝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所以需要住几天温箱,如果没有这个解释,灵境真会以为那人是幽灵什么的。助产士把一张薄薄的单子盖在小雅腹部的位置,贴心地遮住了难堪的血污,然后对灵境说:“为了防止意外情况,让产妇在这里待两小时,我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灵境不知道什么叫“意外的情况”,事实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概念之外。她整个身体像是要散架一样,瘫坐在产床前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大脑却像是在某个空旷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奔跑。小雅脸色惨白,疲倦地笑笑:“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们就把他带走了。”灵境微微用力地,握了握小雅的右手,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多了几个紫色的圆圆的指印,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知为何,有种隐约的羞耻感黏在她的皮肤上,她不愿意看见此刻的小雅,她此刻的样子与平时的优雅和诱人扯不上半点儿关系。生育带来的那种野蛮的狼狈让灵境不由自主地想后退几步,不要相信任何“新生命”的神圣,这变成了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坚信的事情。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想走出这间绿色天花板的产房——这里是她和小雅的山洞,她感觉自己必须把守着洞口。

“我不会忘了今天,”小雅认真看着她的脸,汗湿过的长发都滑到了后面,“谢谢你。”

她摇摇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正视小雅这张没了任何妆容的脸。她有点紧张地说:“恭喜你了。”

小雅认真地看着她:“我手上现在的项目都在电脑里,明天我给你发微信给你密码,就都拜托你了灵境。”

她很高兴此刻还能聊几句尘世间的话题,于是她说:“好。”

然后她笨拙地把拂在小雅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到一旁去,小雅额前潮湿地蒙着一层水雾。助产士和一个护士走了回来。

“我现在有了宝宝,”小雅眉头一皱,笑笑,咳嗽了两声,“我什么都不会怕。”

有时候,人一说类似诺言的话,就会被教训。

助产士问:“你最近几天感冒过吗?”

小雅摇头。

助产士神色紧张了:“那你咳嗽是刚才开始的?”

小雅和灵境对视一眼,像两个乖孩子,齐齐地点头。小雅用力地想要维持着正常的神情,尽管她又开始咳嗽,似乎只要脸上平静,就代表真的没事。

助产士像是在篮球场上躲闪对手那样,扑到产床前面拔掉了心电监护,冲着吓呆了的小护士说:“叫刘大夫回来,然后打电话把卢主任也叫来,准备抢救室,心电监护推到那边去再上……”产床底下的轮子开始转动了,“快呀!”助产士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她可能是羊水栓塞!”

所有的人顷刻间都在奔跑。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在灵境眼前用力一抖,她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成了一张加速挪动的海报。她也只好跟着跑,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她跟着滚动的床跑出了产房,几张焦灼或者严肃的医生的脸出现并且加入到奔跑中,灵境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笨拙地认为自己不应该擅自离开那个归她守护的洞口,于是她又折回产房里,可是已经空无一人。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摘掉脚上淡蓝色的鞋套。

抢救室的门在她面前关上,走廊上有一对焦灼的五十来岁的男女,她想那应该是小雅的父母——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寒暄的时候。钢铁侠从电梯口走出来,对她点了点头。

“Tony,怎么是你……”她有点儿意外。

“航班延误,我叫你们部门的那几个人回去了,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事做。”钢铁侠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工作狂——他只不过是发自内心地讨厌私人生活。

“那我……”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回去合不合适,虽然她帮不上任何忙,但是好像不应该这样把小雅丢下,她们不是刚刚一起上过战场吗?

“走吧,你明天可以晚一点儿来公司。”钢铁侠挥挥手——话是这么说,负责检查考勤打卡的又不是他本人。

所以此刻,她像是等待被埋葬那样安然躺在驾驶座上。身体醒着,却已经僵硬到了某个程度,于是灵魂逃脱控制,就在隔壁副驾座上睡着了。

微信提示声搅扰了这墓地一般的安宁,是钢铁侠的信息:小雅还在抢救,她老公终于到了。今天过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

灵魂依然没有清醒,所以身体麻木地回复了一个“好”字,没加标点。


每一个早晨都是崭新的。不管前一个夜晚有过多惨烈的战争,新鲜的阳光里,硝烟的气味都会消散殆尽——好吧,北京的早晨拥有新鲜阳光的时候的确不多。几天后,雪莉微笑着对灵境说:“这样也好,是个锻炼的机会。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小雅手上的项目你也是了解过的,你们小雅组里的所有人这几个月都直接跟Tony汇报工作。”她看出了灵境脸上些微的尴尬,笑了,“不要怕他,Tony那个人,骂归骂,还是会把他知道的都教给你们。”

小雅留给她的那张表格里,每一栏代表一个待考察的项目,也代表着她有多少个创业者要见。从看上去最容易的事情开始吧——她在电梯里缓缓从二十五层上降落下来——约人说话而已,她已见过无数次小雅是怎么做的。大堂里的人你来我往,旋转门带进来户外的风。那一瞬间灵境甚至舍不得二十五楼,她想那是因为有点儿紧张。

起初,她拿不准是要极力掩饰自己有点儿紧张,还是尽量让对面的这个人不要那么紧张——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绝大多数见到她的人都比她轻松自如,不只是轻松,常常还带着某种她不能理解的攻击性。

“怎么是你——哦,我是说,小雅呢?”对面的人脸色阴了一下,以为MJ不再让小雅来见他,代表他是不被重视的。

“哦,原来是这样,当了妈妈,好事啊,恭喜她……”神情如释重负了。

“拜托你,好好看看我的BP,移动互联网时代,真正深刻改变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同意吧?”——您真不知道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商业模式,也请你无论如何拿给刘鹏看看,他是我大学师兄,我们一个系的,他一定能懂我。”灵境知道这是在礼貌地暗示自己智商太低,不过她无所谓,她只是脱口而出:“哦,你说Tony啊……”

对方笑了:“原来现在都这么叫他了——当年啊……”——谁在乎你的当年。

一个小时过去了,表格上只画了一个“√”,而下一个需要见的人,在遥远的中关村,需要穿过半个北京城。

“谁没有幻想过自己成为乔布斯,你说对吧?”灵境差点儿脱口而出:“我真的没有。”然而对方并没期待谁回答他:“你一定替我转告小雅,‘蔓越莓’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也能做到,所以我们提出来的估值真的不算高。我是个理性的人,我知道我不是马云……”——是吗?非常感谢。“可是我敢说,我的公司不比‘蔓越莓’差,我们一定有能IPO的那天。”——果然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也有那些看起来单纯愉快的人。

“我们打算公司的名字就注册成‘桃园刘关张’。”三个人齐齐以相同频率对灵境点点头,像是动画片,“我们兄弟三个在老东家那里一起拼出来的,现在也打算一起打天下。”——可是,可是蜀国后来灭亡了呀。

“我们只需要五百万而已,当然有一千万更好。对你们来说,这点儿钱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们仨来说,是全部的机会,我们可以改变国人对于旅行这件事的概念,这也算是在邀请你们一起改变世界……”——灵境开始认真地想,她自己为何从来没有过改变世界的渴望。当然,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在恍神。

当然,她很快就会发现,宣称自己想改变世界的人其实比她以为的要多。见怪不怪了之后,觉得自己由衷地期待世界和平。

那张表格上的“√”终于画满,又是深夜了。

她此时才发现,好像一天里,来了这家咖啡馆两次,总计喝掉了一杯美式两杯拿铁。她本能地想跟小雅说句话,好像除了她,真没有合适的人能聊聊这样的一天。自从经过了产房里的九死一生,小雅就把灵境当成是一个朋友。职场专家们都会告诉你上司下属之间成为朋友其实并不聪明,可是——管他的。奇迹般地,一封小雅的邮件就在此时送了进来。灵境踢掉了鞋子蜷缩进了松软的沙发,手机硌住了腰部,微信显示有三十多条未读消息,她不理会,直接点了小雅的头像。她对小雅说:邮件收到,马上就看,你怎么还不睡啊?

小雅的回复很简洁:夜奶。

灵境笑笑:那我不打扰你了。

然后迅速得到了回答:赶紧打扰,我快要疯了。小朋友,第一天独立执行任务,感觉如何?

有很多细微的感受,灵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她只好说:现在才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小雅丢过来一个“得意的微笑”的表情图标:习惯就好了。你记得好好看看我邮件里那个项目,是一个我认识的FA推荐的,看完了,告诉我,你觉得有没有搞头。早点儿睡吧。

灵境苦笑了一下:睡不了。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几个要跟Tony开汇报会,而我现在还什么都没准备。

小雅不再回复了,她终于重新沉入一个更为原始的黑夜里,哺育一个外形奇怪的小家伙。自从这个小朋友降临人间,“窗外的夜晚”对于她们就已成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一个“母亲”和另一个“不是母亲的女孩”,悬挂在她们头顶上的并不是同一个月亮。


灵境一整天都没有回到二十五楼,所以她不知道孟舵主回来了。

孟舵主的办公室面积很小——起初他自己坚持选了这一间,而把最大的那间留给了雪莉——名义上是体现尊重女性的企业文化,其实这个小间是整层楼里风水最好的地方,他信这个。绝大多数MJ的员工都热爱孟舵主的办公室。三位老板的领地风格迥然不同,推开他们各自的门,就像闯入三个戏的剧组。雪莉的门后就是一派商务精英的装饰,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国贸商圈里这样的办公室大概找得出一百间;钢铁侠的屋子是一间男生宿舍,乱糟糟,还搬进来了一张折叠床、全套厨具,以及两个巨型的高达手办;至于孟舵主,他花了很大的力气,一点一点搜罗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些办公家具,当年的沙发,当年的书桌,当年的暖瓶和茶杯,地板也铺成了老式纹样的花砖,以及那种已经带着铁锈,被他重新油漆过,留下了白色号码的报夹子——孟舵主估计会成为地球上最后一批坚持买报纸的人。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狭长日光灯管点亮的时候,光的颜色把整间屋子带回到三十年前,包括气味,那是他此生最怀念的好时光。曾经有来面试的员工,一走进来,整个人愣住了,有个女孩脱口而出:“好想哭啊,这里简直是我小时候的爷爷家……”这个女孩最终没有被录用。

不过,孟舵主的那套工夫茶具显然属于这个世纪。他把热水缓缓地从瓶身上盛放着牡丹花的暖瓶里倒出来,洗过茶之后,给每个人倒上小小的一杯,接着问大家:“不如,今晚一起吃个饭,我想想在哪里订个位子。”

雪莉微笑着摇头:“我就算了,等下得回去检查我儿子的作业。”

“Sherry的儿子不是在英国?”办公室里坐着一位顺道来做客的LP。

“我们这边的九点,他刚好下课,约好了在Skype上,他把明天要做的presentation给我预演一遍。”雪莉穿着办公室用的拖鞋站了起来,她的高跟鞋此时静静排列在隔壁的办工桌底下,她为钢铁侠开了门。

钢铁侠恰好听见了刚刚那句话:“亲爱的Sherry总,下一步是不是该给你儿子文上‘精忠报国’?”

雪莉缓缓地转身:“能说点儿正经的吗?”

钢铁侠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咖啡机又死机了,这次我把废的胶囊全都倒空了也不行……如果明天还修不好,能不能换个行政?”

孟舵主赶紧声明:“我今天绝对没有碰过它,也从来没拿它当凳子坐过。”只可惜,这个笑话并没有人笑。

“小雅的产假要休多久?”钢铁侠问雪莉,“听他们说是……四个月?”

“六个月。”雪莉回答,“她把她的年假也放在一起一并休了。所以……这六个月里,她那个team的人,都得你带着。提前劝你耐心一点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小雅一样……”

孟舵主感慨地长叹一声:“在香港的时候,每个人都过来问我,‘蔓越莓’敲钟的日子怎么能不带小雅来……真的是每个人,我就突然间在想,她休假的这段日子,说不定会有人来撬墙角……”

钢铁侠脸色一沉:“没那回事,小雅不可能走的。”

“幼稚。”雪莉一脸悲悯的表情,“什么叫不可能……”

“所以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工夫茶的小杯子在孟舵主手指间显得马上就要被捏碎了,那个坐在身边沉默了许久的LP突然疑惑地开口道:“小雅……到底是哪个?我记得去年我来这儿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头发垂下来到这里……”他努力地比画着,“高高瘦瘦的,是她吗?”

“你说的应该是灵境。”雪莉无奈地摇头,“这些男人啊,果然记不住业务精英,只记得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Sherry你开什么玩笑,”孟舵主好像很激动,“能不能客观一点儿,灵境怎么可能比小雅漂亮?”

“你看,”雪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就是差这么多。”

“舵主,你到底想说什么?”钢铁侠看起来已没有耐心继续这个愚蠢的话题。

“我看这样……”LP欠了欠身,“你们既然要说正事,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本来就是路过顺道看看你们,我再不走就又要堵车……”

“不能走。”孟舵主摆手,“等会儿还得吃饭呢,我跟你说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挺不错的宁波菜馆子,你绝对没吃过的……”

“舵主,”雪莉觉得自己有责任阻止孟舵主开始聊他刚刚想起来的某道菜,“你想给小雅涨薪水?”

“我想提她做合伙人。”孟舵主好像也注意到屋子里的寂静了,“你们看,‘蔓越莓’现在风头正健,小雅就是我们的名片,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最小的份额,让她多代表我们出去见媒体,我们现在也需要多宣传自己。”

“我觉得……是不是再等等。”雪莉挺直了后背,一副正襟危坐的神情,“你看,这四年多,的确是因为她,我们才有了‘蔓越莓’,可是万一只不过是小雅运气好呢,万一她其实并没有大家以为那么好的眼光跟判断,以后的日子可太长了……Tony你觉得呢?想要宣传自己有的是别的办法。”

孟舵主的神情略微沮丧,他想起来了MJ毕竟是一家民主的公司。

“我也觉得,还是再等等……我原则上是同意舵主的,但是我相信小雅并不只是运气好,再给她两年时间,她一定能有更优秀的表现,那个时候就没人能说什么了。”钢铁侠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雪莉,“所以她这两年需要的是集中精神工作,这么早把她推出去social,今天拍照明天去见记者,她那个不成器的老公某天再出轨哪个小明星,她还得上娱乐新闻……小雅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不应该让她真的去做花瓶。”

孟舵主诧异地笑了:“道理都对,可是你别忘了小雅不是未成年人……好吧,那就等等,难得你们二位这么一致,总之你们记得,我的这个意向已经放在这儿了。”

“你放心吧。”雪莉笑道,“我过几天就去月子中心看她,带着公司的红包,我再给孩子买两身衣服,总之,一定把她哄开心了。”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她放假的时候别让她觉得公司没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孟舵主此时的笑容略微憨厚,“必要的时候多给她team里那几个小孩子一点儿压力,多敲打他们,让大家都觉得没有小雅他们就很狼狈。”

“知道啦……”雪莉叹气,“小雅是公主,容嬷嬷的活儿交给我去做。”

“没事我就先走了。”钢铁侠突然站了起来,拿着烟盒往门边走,“我约了人开会。”

“客观地说灵境他们几个接下来的工作量也的确挺大的……”雪莉突然转过脸,冲着门口吼了一句,“你别在走廊上抽烟,现在人人都要跑到走廊里抽烟,都是让你带的!”

钢铁侠的香烟已经叼在了嘴里,对着屋里做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半截身体已经被打开的门遮住了。

“年轻人总是需要点儿磨炼才能成长。”孟舵主撑着沙发站起身,“哎,你先别走,问问还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们去吃饭……”


灵境打开了小雅最新的那封邮件,咖啡馆的网速此时有点儿慢,一时打不开全部的PDF文档。她只看到了封面上那个产品的名字:“粉叠”。

这个名字倒是有点儿意思。然后她瞪大了眼睛,盯住了创始人的名字,以为这是一场噩梦。

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降临在她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敦厚的粗瓷马克杯,宝蓝色,画着稚拙的粉红色桃心。有种稚拙的艳丽,非常适合午夜加班的倒霉鬼。

“我没有点这个。”灵境扬起脸一笑。

“我知道,这是送你的。”服务生有点儿手足无措,一张干净的大男孩的脸,“你这两天总来这里,我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的,你是MJ资本的VC,是风投的人,对不对。要是你现在有空的话,能不能……听听我的创业项目?”

灵境愣了片刻,笑了。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微温的牛奶杯,语气试探:“要是我不想听,是不是就不能喝了?”“没有没有!”那男孩急得手足无措,拼命地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下次也可以。”灵境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你……等我喝完。”他用力地点着头,坐到灵境对面的沙发上去,膝盖重重地撞到了桌角。桌面微微震颤,灵境不由自主地把牛奶杯攥得更紧,然后抬起头狐疑地问:“疼不疼?”

他仓促地笑笑,右手始终放在膝盖的位置。左胸口挂着咖啡馆统一的名牌,他叫“阿南”。

很久以后的后来,灵境才意识到,那个午夜,正是在那个错愕地盯着面前羞涩服务生的瞬间,不由自主替他难堪的同时感觉到的那点儿愉悦,那就是“权力”的滋味。

她并没有很享受那个。

3

几乎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凌晨三点上床,整个脑袋像是微醺但异常敏锐,浅尝辄止地睡一下,又被色彩浓烈的梦惊醒。梦里有一大片蔓延到天际的粉红色,她想,一定是那个“粉叠”的封面在搞鬼。她反复地研究过那个文档——做得很糟糕,几乎没有什么提纲挈领的概述,密密麻麻写了好多细节——可是,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除了二位联合创始人里,有一个名字是“潘垣”,她跟他很熟。

“粉叠”是一款APP的名字,它针对的人群是粉丝。无论年龄、性别、职业身份,只要你是某个明星的粉丝,就可以。还在规划阶段,暂时没法试用只能想象。它有点儿像是多年前盛行的论坛,你可以在这里为你喜欢的那个明星集结起来,轻易变成一个团队,为他拉票,为他办活动,一呼百应地去转发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甚至在这里直接跟他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对话。它也有点儿像是那种网文社区,你可以在里面发表你的作品——比如那种女主角是你自己男主角是那个明星的荒谬小说,事实上这也是这里接受的唯一一种题材的“文学作品”。你变成了毒枭的女人,那个明星化身成无所不能的英雄警察去救你;或者,你买了一条黑背犬牵回家,到了晚上你发现它会变身成为一个英俊男人,而且长得跟你喜欢的明星一模一样。它也有购物平台的部分功能,你的偶像出新专辑,你可以直接在这里花钱为他打榜,“粉叠”会忠实地记录你为他的每一笔支出……还有一些不好归类的特征,很难说它像什么,也许只不过是像外面那个真实的赤裸的世界吧,当你为他花过足够多的钱,当你为他拉来了足够多的转发或关注度,你就跻身于一个粉丝间的特权俱乐部。你会拥有更多见到他的机会,你甚至在有可能为他工作,在他身后那个庞大的工作人员团队占据一席之地。

灵境想了很久,她说不好为什么,总之,在那份做得杂乱无章,也没能提供任何数据甚至是数据预测的PDF里,她似乎嗅到了某种陌生却刺激的气味。她试图用一个简短的报告来总结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倒是可以确定,这个东西远远超出她熟悉的那个“潘垣”的智商,所以,她盯着第一页上的另一个名字注视了片刻:关景恒。

她只是给潘垣发了一条信息:你又在搞什么鬼?没有得到回复。

也许还有更惨的事情,比如说,五点的时候才勉强应付了不知道算不算睡着的短暂睡眠,然后,惴惴不安地坐在钢铁侠的办公室里,想着这一次的报告也许能让他满意。他却语气轻松地说:“我今天累了,你发我邮箱我回去看,今天我就打算跟你们几个随便聊聊。”

灵境真的很想告诉所有的老板,当你掌握权力时,最仁慈的手法应该是让人觉得你的行为有规律可循,而不是兴致来了就大赦天下。这么想的时候,她的脸上当然是微笑着的,本能露出来给钢铁侠看的,却是那种“好幸运今天会议内容轻松”的笑容——多年下来,已经忘记了,此刻的自己其实值得被鄙视。

“我突然想起来,我总是花时间跟你们一起分析具体的项目,可是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钢铁侠语气里那种不耐烦又冒了出来,他那种情绪化的苛刻倒也是从来没放过他自己,“我说——你不是非记笔记不可,我又不会出题考试。”他看着一个还没过试用期的男生,无奈地笑笑。

“这是我刚入行的时候,孟舵主跟我说的。他说,Tony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其实‘商业’是最公平的事情。”钢铁侠停顿了一下,灵境在心里祈祷他别做出随便抽一个人提问这么幼稚的举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所有的人都有成功的可能——我的意思是:那些你佩服的人,你非常喜欢的人,你觉得他很聪明他必然有作为的人,也包括,你看着觉得很蠢的人,你觉得他虽然有过人之处但是更多缺点的人,你认为他一无所长的人,你觉得平庸甚至有什么明显人格缺陷的人,你讨厌到恨不能上去泼他一脸开水的人……不信,你们仔细去研究一下福布斯排行榜的名单,你们能从里面看见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人中的任何一种。上帝喜欢的人都能成功是没错的,可你不能把自己当成上帝,记住这件事,不要以为只有你欣赏你喜欢的人才值得我们投资。”

全场安静,钢铁侠的助理端进来一个星巴克的纸杯,放在他桌上。钢铁侠盯着那纸杯看了片刻,助理说:“是热美式,大杯的。”钢铁侠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咖啡机还没修好?——这个行政是不是Sherry她家的亲戚?”

一片笑声中,这位助理略显茫然地看着钢铁侠,平静地说:“应该不是。”她平静地扶了一下黑框眼镜,像是完全不知道周围的人为何笑得更厉害了,然后转身往门外走,经过灵境的时候,直直地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灵境忙不迭地欠身道歉,她说“没事、没事”,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她是一个个子很矮的姑娘,略胖,名字叫文娟,也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她最大的优点是,无论钢铁侠怎么冷嘲热讽,她都像是听不出来,再加上没什么情绪,感觉已成金刚不坏之身。总有人说,孟舵主是她舅舅,这话传多了,便真感觉她的长相跟孟舵主有些相似的地方。

“所谓移动互联网,我觉得我第一次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是2001年,那时候我还不到25岁……”几位同事面面相觑,明明没有喝酒,老板为何开始话当年,钢铁侠似乎也不关心他们有没有在听,只是笑看着一个实习生:“2001年,你出生了吗?”

“我已经上小学了。”实习生有点儿尴尬。

“那一年,我在一个网站上班,整个公司只有七个人。那年我们跟中国移动谈下来一个合作,高考之后,所有的考生编辑一条短信,把自己的身份证号和准考证号输入,就能查询自己的成绩……你们现在觉得理所当然,可是那个时候,在中国好像是第一次。我们没能拿下来全国范围的合作,只是服务北京地区的。那时候我们的技术总监出车祸躺在医院里,我一个人负责维护这个看起来不能再简单的程序……这条短信的收费比普通的贵一点,九毛九,我们公司能拿到的分账是百分之三十。那天晚上八点,成绩可以查询了,我没想到我会那么忙……通宵加班,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我们老板走进来跟我说,这十六个小时里,我们公司赚了两百万。”钢铁侠顿住,像弹弹珠那样,把桌上那个没有撕开的糖包弹出去很远。

“怎么会有六百万个人来查询呢?”有人盯着手机屏幕提出异议,“我查了一下,2001年全国参加高考的人数也不过四百五十万,北京地区能有多少……”

“因为有的人会反复地查,准确地说,将近一半的人都会这么做。有的人会反复查好几次,有的人会让全家人用好几个手机号来同时查询一个考生,只发一条短信查一次成绩的人比我们以为的要少很多,这些都是冷静的用户。”钢铁侠笑笑,“我记得有一个号码,连续十天,每天早晨晚上都会查一次自己的成绩,那个人的分数还不错,我至今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自我陶醉一下,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失败了……那一年,我们公司的利润就这样翻了十倍。什么叫移动互联网的时代?很简单,你记得,你直接面对着一个庞大的人群里的每个人,每个人都有骄傲,都有期待,也有对自己的怀疑,也有不切实际的盼望,还有对未来的恐慌……这些都是钱。人们都不承认自己不理智,但是别忘了,幸亏如此,你才能盈利。如果你说不出所有人共同的欲望,那就做到抓住所有人共同的软弱——你想象不到那些弱点能给你带来多少回报。我怎么说了这么多?散会吧。”

灵境收好了自己的文件夹,站起身时差点儿像文娟那样被绊倒,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看到手机上一条新的消息:今晚有没有安排?回复之前,她先环顾四周,的确没有人在注意她。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神经质。


是怎么开始的呢?

就像此刻这样的深夜,灵境安静地打开门,钢铁侠熟稔地进来。他把外套扔在沙发上,灵境一言不发地转身,在卧室里等着他。当他出现在门边的时候,才像下定决心那样站起身,钢铁侠对着她的额头亲吻了一下,她环住了他的脖子。

钢铁侠的习惯,是关上屋里所有的灯。

“你不想看看我吗?”曾有一次,她这么问。随即又有点儿尴尬,因为这确实太像是情话了。钢铁侠转过身,用力亲吻着她的脖颈。“别给我留下痕迹……”她无力地躲闪了一会儿,然后就和男人的喘息声一起融化在了黑暗中。她也喜欢这样的时刻,不用像在办公室里那样,总是不由自主地取悦他。然后他们并排躺在黑暗中,谁也不想开灯,微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男人和女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交缠在一起,像是昆虫透明的羽翼。只有此刻,他们之间才能降临一点儿真正的平等。

就是在那个小雅生产的夜晚,这件事第一次发生的。他问她:今天过得太不容易了,不如一起喝一杯?她有点儿犹豫,因为这似乎有点儿不合规矩,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精疲力竭的时候还必须应付他——但是,为什么没有拒绝呢?仅仅因为她也想有个什么方式来纪念一下这一天吗?拜托,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嘲笑自己,哪个女人敢说自己对钢铁侠没有一点儿好奇?——除了Sherry总。后来,后来很容易就微醉了,因为一整天精神的高度紧张,也因为酒吧里的钢铁侠其实完全没有平时那么招人讨厌——再后来,当曙色微亮时,灵境像做了噩梦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钢铁侠躺在她的身边,眼神疑惑。

“完蛋了!”她托住了隐痛尚存的额头,“对不起Tony,我不是故意的。”

钢铁侠笑了,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快走。”她简直要哭出来,“快点儿回家去,然后我们各自去公司。”

“喝杯咖啡再走总可以吧,才六点。”钢铁侠漫不经心地套上牛仔裤。

“没有!”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自己也愣了,毕竟天亮了,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老板——即使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

钢铁侠靠近她,手臂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她脊背上滚过一阵凉意,他温和地在她额头上一吻,她虽不躲闪,却紧紧闭上眼睛,像是坐在电影院里看恐怖片。

“孩子,”钢铁侠的语气近乎悲悯,“别紧张,不小心睡错了一个人,这种事是会发生的。”

“你太太知道了的话,你要告诉她,真的是不小心的。以后不会再有了……”灵境睁开眼睛,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很凄凉,“不对你不能让她知道这真的就是个意外……”

“放心,我上次看见她,还是去年十一月。”

“欸?为什么?”灵境顿时困惑了。

“别打听那么多。”钢铁侠一直停留在她耳朵边的右手非常顺遂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尴尬总会随着时间消除的,当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依次发生的时候。差不多每隔十天或两周,总是钢铁侠发来一个询问她是否有空的信息。如果她说没空,钢铁侠也是非常配合地回答:好的,那么下次。双方达成了不约而同的默契,在这样的短暂相聚中,从不讨论工作的事情,聊天的内容甚至巧妙绕过MJ资本里任何一个他们共同认识的人。灵境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的开关,习惯性地把烟灰缸拿过来,放置在两个裸体之间那堆被子上面。“谢谢。”钢铁侠说。打火机按下去,感觉是烟雾破门而入的声音。灵境侧过身子,匍匐着,脸贴在枕头上,静静看着烟灰缸在不规则的被子上倾斜成一个有点儿危险的角度。

“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讨厌念书,”灵境望着正在磕烟灰的男人,“总是跟隔壁班一个男生一起逃课去学校外面打游戏……可是在学校里遇到,从来不跟他说话。你懂我意思吧——我觉得那个时候又回来了。”

“你知道,我跟你相处为什么觉得特别放心?”滑落在她脸颊上的头发被钢铁侠的手指拨开了,“因为——”钢铁侠看着她困惑的眼睛,像是宣布彩票中奖号码,“因为你不喜欢我。”

“我怎么不喜欢你?”她用力挣脱掉钢铁侠的手,脸居然一阵发热。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钢铁侠的语气就像是在会议室里,“你上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大学。不对……”灵境在枕头上用力摇摇头,“在英国的时候吧。”

“哪有女人会记错这种事的。”钢铁侠被烟呛到了,咳嗽了两声。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她耐心地解释,无辜地看着钢铁侠,完全没意识到这有什么可笑的,“我跟那个男生约会了大概七八次,然后要考试了,大家都挺忙的,就说不然等考完了,圣诞节假期的时候再见……大概有十天左右没怎么联系,十天以后,考试考完了,我去找他,在他家里看见了我当时最好的朋友的外套和靴子……”

钢铁侠笑得极为开心,但的确没有嘲笑的成分:“宝贝,搞不好人家原本想追的就是你的朋友,是你自己理解有问题。”

“不可能!”灵境直直地坐起来,脑袋差点儿撞到钢铁侠的手肘。

他看着她,她脸上有认真的怒气,脊背和肩膀都挺直成了防御的状态,少女一样的身体直白地袒露无余,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他凑上去,轻轻亲吻那粒朱砂痣:“所以……你们还是睡过的?”

“你管得着吗?我只不过是不想跟人抢……”虽然语气倔强,但是那粒小红痣已经在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客厅里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等一下。钥匙。

她的手指条件反射一般,贴住钢铁侠的嘴唇,他立刻含住了其中一只。她轻声说:“是跟我合租的室友回来了,等我一下,别出声。”“喂,室友而已,不用整得像是偷情一样吧?”钢铁侠的脸色突然恐惧了,“难道跟你合租的人我认识?”灵境胡乱地套上细肩带的黑色睡裙,转过头去瞪了一眼:“叫你等着你就等着。”门已经开了半扇,才想起来什么,再回头道:“我们怎么不是偷情了,你还好意思说?”

“灵境——”外面已经传来夸张的嗓音,“朕回宫了,怎么还不接驾……”

“你也不提前说一声。”灵境赤着脚走进客厅,对着面前那个唇红齿白的漂亮男孩的肩膀重重敲了一下,对方却大吃一惊,倒退两步。

“糟了,你在鬼混。你看看你的眼睛里……”

“闭嘴。”灵境熟练地切断他的话,“你赶紧去洗澡,快点儿,我让屋里的人走。”

“Baby,你做人真是不友好,人家有权力见见娘家人。”但是他已经被灵境用力地往浴室里推了,一边挪动,一边冲着灵境的房间喊,“里面的兄弟,幸会,我是小潘……”他却把“兄弟”那两个字说得无比柔媚,因为自诩貌比潘安,所以,“小潘”就成了他的名字。

是的,他就是那个PDF里的潘垣。

钢铁侠出门的时候,还没忘记留下一句:“你为什么要跟一个人妖合租?”

话音未落,小潘精致的脸已经露在浴室的门框边缘:“我听见了哦……”随即,不管不顾地嫣然一笑。灵境一边呵斥着让他隐回浴室去,一边愉快地想:不得不说,小潘总有办法让人如沐春风。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钢铁侠有点儿不知所措。很多人在第一次见到小潘的时候,都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潘相信那是因为他自己艳光四射,至于观众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就不好说了。

客厅里终于归于寂静,灵境长舒了一口气,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一点点威士忌,加苏打水,然后蜷缩到客厅的沙发里。小潘当然是要用他的办法提示自己的存在,浴室传来的淋浴喷头的水声里,夹带着小潘极为投入的歌声。他在声情并茂地唱一首猫王的老歌,嗓音特别,带着唱惯了爵士的柔软的沙哑,只不过把歌词略做了一点变动:“Fuck me tender, fuck me dear. Tell me you are mine…”用一个显而易见的敏感词替换了原本歌词里的“love”。但是经过他这么一唱,听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灵境租住的小区在东北四环边上,不知为何,以云集着一群十八线艺人著名。而小潘,原本是他们中的一个——公允地说,小潘应该算是十六线。七年前,小潘参加过一个当时红极一时的选秀节目——虽然刚入十强就被刷下来,可是很多人记住了那个“美艳夺人”的男孩。后来小潘签了唱片公司,也算是有过一段四处商演并且给拿着荧光棒的小姑娘们签名的日子,但是并没有得到发专辑的机会。解约之后,小潘开始思考人生,于是觉得去英国学设计比较适合——美艳的自己。他的家乡在某个盛产煤矿的内陆四线城市,他的土豪爸爸认为上学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正路,并且用洋文念书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随他去任意留级好了——事实上,灵境自从在伦敦认识小潘以后,从来没问过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毕业——总有一些小潘这样的学生,隔三岔五就要找个理由回北京度个假,于是小潘就成了灵境的房东,灵境只需要每年替他把物业和供暖的费用缴清,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独自享用两室一厅的公寓。每逢小潘回来,二人就在深夜里相对小酌,指点江山,怒骂负心人,上演一下“孽海姐妹花”抱头痛哭的戏码,发誓彼此是对方生命中没有血缘的亲人。灵境再明白不过,小潘才是“姐姐”和“花”,而她这个“妹妹”,只是勉为其难被主角提携一下,放在“花”的行列里。

酒过三巡,他们才能对对方承认,内心深处,自然是希望成为别人的“孽海”。

“你总算是有个男人了,为你高兴。”小潘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给自己倒上一杯,也挤到沙发上来,被灵境踹了一脚,只好讪讪地盘腿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

“你知不知道你跟人合伙做的那个APP都传到我们公司来了?”灵境懒洋洋地问,“真没想到,你之前说想做点儿生意,我还以为你打算在伦敦开个火锅店之类的。”

“太瞧不起人了。”小潘像埃及艳后那样侧过了身子,胳膊肘抵在沙发上,托住了头,“你坐正一点儿,半个胸都让我看见了。”

灵境一边恼怒地坐直,一边顺手丢了个靠垫砸在小潘脸上。

“都是关景恒的主意。”小潘镇静地把靠垫拨到一旁,“他跟我讲了一堆,说是一件有搞头的事情,是跟IT有关系的,他没钱开发APP,我就把我手头上的钱全拿出来了,就成了合伙人。”

“你爸爸知道了没有?”灵境笑了,恰好看到手机屏幕上有一封新邮件的提醒。她打开来,是小雅。

“你应该听过这个人吧,我们当年一起参加那个节目,我刚进十强就被淘汰了,他冲到了第五,关景恒。你怎么可能没听过他唱歌?”

小雅的邮件很简单:灵境,我和你看法一样,我已经跟Tony说过了,你们约“粉叠”的人见见面吧。主要是那个关景恒。

“你看,你看,”灵境把手机屏幕转到小潘鼻子底下,“连我们公司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想要激怒小潘,也真没那么容易的。


会议已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当然还将持续下去。

“总之我是看好这个团队的。”一支普通的圆珠笔在钢铁侠手指间旋转腾挪,但是谁都知道,他只有在焦躁到了一定程度时,才会无意识地玩这个看起来炉火纯青的游戏。

“我觉得——”孟舵主终于不再穿羊毛衫,毕竟已经七月了,“这件事我们得多听听女士们的意见,这个模式听起来倒是有优点,客户在家里下单,接单的美甲师上门来做指甲,应该还是有蛮多工作很忙的女性会欢迎的——虽然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在花钱买了指甲油之后,还要再把钱交给美甲师,但是……Sherry?”

雪莉略显迟疑:“我拿不准。对我来说,在手机上预约一个美甲师到我家里来,求之不得——可是对一些更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这么回事吗?她们几个朋友约着一起去实体店里做美甲其实是一种社交,做指甲的时间里聊天交换八卦——我不敢肯定有多少女孩子愿意放弃这种乐趣选择让美甲师来家里……我们是不是应该再重新做一个更具体的客户画像?他们的这款APP最适合的是什么年龄层的女性……”

钢铁侠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要是世界上的所有决定都交给女人来做,二战估计还没打完。”

“女人才没兴趣发动战争。”雪莉面无表情,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睛落到了灵境身上,“这屋子里的女人,现在除了我就只有你了——你也说说看。”

前台的女孩子敲敲门走了进来,在灵境身边耳语两句。灵境急急地起身,带着轮子的座椅在身后寂寞滑行了一点儿距离,就被邻座一只手抓住了。经过钢铁侠的位子,灵境俯下身子低声说:“今天约了关景恒,他已经到了,我先去应付他。”

雪莉看着灵境的背影,眼睛突然一亮:“关景恒——就是好几年前那个选秀歌手?”

“过气的选秀歌手。”不知是谁补充了一句。

“过气?”孟舵主一脸的天真,“这么说他红过?那我得问问我女儿……”


“你好,我是朱灵境。”灵境拿着自己的名片,对着会客区那张唯一坐了人的沙发,颔首一笑。

沙发里的那个人早已站了起来,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盛了半杯水的玻璃杯,他起身的时候,没有忘记把玻璃杯挪到茶几中间去。

“关景恒。”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他穿着一件白衬衫。

就是,那种,很普通的,那种白衬衫。

她知道自己对他微笑了一下,不过却是几秒钟之后,才感觉到那个笑容的确轻轻落在脸庞恰当的地方,归了位。关景恒看着她,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一直站着,他总是不好自己先坐下来。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她说。这当然是谎话,但她知道他会相信。

果然,他笑了,却有点儿尴尬:“那都应该是好几年前了吧?”

“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咖啡?或者……”她实在答不出来,能够频繁在电视上看见他的时候——究竟是几年前。

“不用。”

“你本人比电视上瘦好多。”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脑子里飞速闪过的,居然是小潘嘲讽的脸,看着语无伦次的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简直是悲悯的,“Tony还在开会,真不好意思,今天的这个会议比预计的长了一点儿。”

“没事。”他淡淡一笑,眼光落在她的脸上。

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很用力。灵境觉得。

可是她不知道,他的眼睛好像在认真打量她的脸,其实在她胸前那条项链上停留了一瞬间。关景恒只是在想,聪明的女孩,因为每个人看起来都会比电视屏幕上瘦。所以,她知道说什么话是不会错的;所以,她应该并没有见过电视上的他。真正熟知他的女孩早已在第一时间说出他过去唱过的歌……而她,她看上去不是选秀节目的观众。她自然受过最好的教育,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地方上班——不是说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就不会看选秀,只是见多了“粉丝”之后,他自然有种直觉。她望着他,也许又打算笑一笑,头发像黑色缎子一样垂在脸颊两侧,不,以他的阅历,她算不上是美女。不过她的指甲修得很精致,一颗颗闪着晶莹珠光的粉色,即使她也只穿了颜色很旧的牛仔裤,她也丝毫不给人不修边幅的感觉。还有那条项链——拜托,能不能别再看了,他命令自己——省得人家女孩子以为他是变态。

是一条卡地亚的白金小钥匙,她察觉到了,她的手指轻轻捏住那颗钥匙形状的挂坠,右手的食指无意地盖住了钥匙中央的小小碎钻。她终于笑了:“我出国上学那年,我妈妈送我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我有习惯常常戴着。”

果然出自一个不错的家庭。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明白这个。

“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他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像是高中时代的学长。

“好吧……或者再稍微等一下,Tony估计还要一阵子……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她笑容里有一点点像是与生俱来的慌乱,花蕊一样藏在深处。让他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确实没那么精明,还是演技已入化境?

关景恒当然知道,此刻,决定他命运的人是钢铁侠,不是她。可她毕竟坐在另一边的桌子上,代表“权力”的那一边。既然已经代表了权力,那就索性当她并不单纯,这样,比较容易接受。

可是……总之,朱灵境。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他自然是不会知道,其实灵境的脑子里有个奇怪的念头飞速地滑过去。她望着那张清瘦的脸,以及放在他膝盖上微微凸起、显得有力的指关节,她想的是: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喜欢我。

钢铁侠总算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站起身,那个念头像只微不足道的昆虫一样,振翅飞走,翅膀是透明的。

[责任编辑  马天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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